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折梅记

道林格雷的画像:

【上】






  那天下雪,云压得很低,重城似的步步逼过来。马蹄惊过,枯黄的尘土漫漫扬起,如矮墙,如连天衰草,整个长沙城笼罩在一种忧闷的苦色中。


  督军府的大座钟已经响过两声,是下午两点。往常这时候是长沙各部来述职的当儿,人来人往,极忙。这天却是很静的,连枯叶落地都响得很,简直有些怕人。


  正厅里,张启山坐在主座上,静静望着门外。门外院中立着尊金身大佛,华光聚顶,宝相庄严,被他刚搬进这督军府的时候让长沙城百姓很是震动,纷纷扒墙来看。看了回去后都叫张启山佛爷。他听见后笑了笑,不大以为然的——他这样人,不敢信佛,杀业重。但也没有去辩驳的雅兴,在意的始终那么一两样事,其他的都尔尔。


  天色阴沉,细雪纷飞,佛像有种破落王朝的衰黄,夕阳的气息。佛静静垂目,目光仍是慈悲的,又无情的很。千年前他大抵便是这样看着一个君王落幕,此刻当然也如此。


  张启山默默回望他,胡乱想,我腆了你的名,今日算是我的果报。但我也不要你慈悲的。


  门廊传来脚步声,来人穿着马靴,声很沉。厅中座下两列军人都肃然起立,显然是人物儿来了。


  张启山面色不动,最后望了佛像一眼,心说,你见的兴衰起落多了,不觉如何。那些来求你的人真是愚,你根本觉不出他们的苦楚的。


  来人进厅,厅内军人“唰——”一声立正,鞋跟相撞。


  “军座!”


  张启山抬眼看过去。


  他前段时间驰援邻城,不想后院起火,再回长沙城时大势旁落,说是被国党什么军长端了锅,军长扣了张家亲兵,搬进督军府,请张大佛爷过府一叙。


  副官听后怒极,拔枪就要毙了那传话的人——张启山自然拦住了。他很有些奇怪地反问副官,“自然是失了颜面,但亲兵的命不比颜面值钱?何况还有我院子里那尊金佛,让我过府两叙都是值得的。”


  副官听他语气淡淡,无端便放下心了。其他兄弟听说,也都放下心来。


  独那算命的低声叹,“佛爷,慧极必伤。”


  张启山想,又有什么法子?


  正值乱世,鬼知道那什么国军军长,未必不是哪个山头的大王扯了正义之师的大旗,乘人之危。张启山今日孤身进城,孤身入府,一路马蹄踏碎湘城太平,家家户户纷然掩门。他心里渐渐便重,恐来人非池中之物。


  此刻终于正主登台,如何不就着云天雪光净,西洋水晶灯,好好将他看个仔细。


  他走进来,带着些细雪,隐约有冷梅的香气。


  砌下落梅如雪乱。


  心也开始乱。


  见黑色大氅,黑云压城城欲摧,气势倒足。


  军帽压得低,眉遮住了,眼睛就衬得极亮,有点野性的。张启山恍惚想起以前在东北的时候在林中见过的小狼,嗷嗷的。


  这双眼睛很熟悉。


  张启山大概便知道是谁。


  不,更早,早在门廊上响起沉沉的脚步声,或早在城门之外,早在他还在归军途中听到城内兵变这个消息的那一刻,他其实就知道是谁了。


  他就是知道。


  来人走到水晶吊灯之下,抬起下颌,眼神很利,直直俯视着张启山,犹如新君登基视察山河。


  张启山就是他的山河。眉悬新月,眼生怒涛,骨脊里熔着关山如铁,一双手揣住湘城九门。人生如寄居,乱世多飘蓬,张启山就是根。


  来人有一张锋利的脸,让人觉得触之生寒,手都会被割破。


  张启山的指尖颤了颤。


  军座扯着唇角笑了,也是锋利的,像是一把刀割裂了缎面。他缓缓俯下身,和张启山凑得极近,又终究间距,像是两片海,不管不顾地淹没了大陆,却隔着一座孤岛停下,对峙。


  冷梅的香,像催情的引。时有时无,若即若离。


  张启山凝视着眼前这双眼睛,小狼崽子样的,亮得似咬在鹿喉上的利齿。他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,可张大佛爷又怎么会是无害又柔弱的鹿?他凑得更近了点,感觉好像脸被利齿噬咬,疼而痒,简直血都沸起来了。他就像误把小狼崽子当狗养大的猎户,多年后重逢,笑着把腕子凑上去任狼牙厮磨。


  猎人重杀业,百兽辟易,只信自己养大的狼。


  他心中充满了被撕咬的孽望。


  军座望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,山河破碎,这是最后一分春色。他听说过他在长沙城的名号,都叫佛爷的,远远一望似乎真有几分我佛慈悲,大爱无情。但他离他很近了,觉出了他身上的热。


  好热。


  军座低低喊他,“长官。”


  声息都吹到了他的唇角。


  张启山便想起那年冬天,小狼崽子也是喊他长官,要撕心裂肺的多,要难以置信的多。那时他头也不回地走了,雪很大,很凶,他边走边哭。但毕竟是没有回头。


  嗳呀,他差点忘了,他和小狼崽子有旧怨的。


  以为他早死在日本人手里了……


  心上又重了一道,却好像上了瘾,欠债太多,就不愁了。他反而低低笑起来,一分春色涨成十分,军座有一瞬的呆怔,像是迷失在春色里了。


  怎么得了?终究还是小狼崽子,没成形。


  张启山脱下手套,放在桌上。却把斗篷裹得更紧了点。


  犹抱琵琶半遮面。


  张启山看见军座的眼里烧起野火,笑意更深了些,也更涩。他越过军座高大的身躯看向厅外,细雪栖落佛身,像是下满了一整座南山。


  狼崽儿没死啊……


  阿弥陀佛,善哉善哉。






  督军府守夜的阿婶同阿叔说,“这算怎么回事,到底以后佛爷是主子还是军座是主子?”


  阿叔皱眉,“这怎么好说?人都给扣住了,是生是死都难说。这世道,一天一个皇帝,我们管的着?”


  人沿着过道走远了。书房里张启山笑了笑,同军座说,“守夜的人寂寞,难免嘴碎,你别介意。”


  倒像军座是来他府上的客人。


  军座确也不介意,在书桌上随意地翻了翻,见到张启山摹的字帖,颜体,端方圆润的佛字,气象万千,一股可镇鬼神的劲。墨迹早干透了,但他摸了摸,还是觉得润。


  冤魂万里,髑髅如山,浸了血。


  军座冷笑,“长官入戏了,真把自己当渡世的佛了。”


  张启山靠在书桌边,抱着膀子,望着窗外。金身佛,梅花雪,佛祖拈花一笑,千万纪也就这么过去了。他心里忽然有些堵,全堵在喉头,酸涩得厉害。


  张启山淡淡说,“佛有什么好,渡世不渡人,无情的很。”


  军座听了心里更刺,他想,便是了。这不就是你?


  他忽然有些冤枉有些委屈有些愤怒。手上的润意好像都是他心口的血。冤死了,髑髅如山,细细看去,都是自己的脸。


  你怎么就不肯渡我?


  他扣住张启山的脖子,一把扯过来。


  张启山感觉到小狼崽子的手还是抖,便知道他心里还是怯的。怯什么呢?整个长沙都在他手里,张家上百口也在他手里,他要自己来,自己孤身入城,很多事情都是明了的。便下午当着诸将,多少人巴望斩草除根,小狼崽子却声色俱厉地斥退,转而说扣押,但便说扣押,也不自觉地溜眼望他,像是怕冒犯。他声色不动,心里却很明白的。


  入夜了,卧室?太过。分开?下午就沸热了,怕被灼死。


  这是他手里出去的小狼崽子,他了解他……他怯,怯的是自己推开。


  为什么要推开?几案上小锅还咕嘟咕嘟冒着热气,黄酒早沸了,谁管它。整个室内都沸腾了,紫色、红色、流光溢彩的金色,他未饮便醉,眼睛生痛。当年是谁置办的这些锦绣绸缎,像是张开的靡艳的网,把他困住,他逃不掉了。又为什么要逃?他累。


  军座狠力推倒他,他的腰折在书桌上,像一枝断在墙上的梅。


  简直不可置信——怎么敢相信?是长官啊。北国千里江山,当年的军座不过千里一飘蓬,是长官问了那句“你做不做我的兵”,他才有了根。


  可也正是他带兵夺下了长官的地盘,扣住了长官的亲兵,逼迫他进城,现在他还要他!


  长官为什么不推开他?他竟有些怨恨了。


  军座红着眼摸到张启山的腰带。很多年过去了,张启山倒像没变,还是少年的身量,腰很窄,真像一枝快折断的梅。军座摸到腰带盘扣,有些硌手,扯不开,他急出汗,低头懵懂看见银亮的光,如大梦初醒——竟刻着梅花!


  他一时不敢多想什么。


  可那年冬,确确是他折了一枝梅,递给长官。


  军座静下来,轻轻抚摸那梅花扣,像是情人耳鬓厮磨,太缠绵。张启山终于从万紫千红的幻境里跌出来,一猛子对上小狼崽子的眼睛,还是那么亮,有些犹豫,有些温柔。


  他感到小狼崽子抚着他的腰扣,怯怯的,忽然暴躁了,挥开他的手,自己扯开了腰带,远远扔开。


  他心里太重了。扔掉吧,能扔的全扔掉。


  ——还是在避开什么?


  军座也发狠,扣死了张启山的下巴。那么尖,勒的发红,像要断了。他啃咬张启山的唇,柔软,染血,千波万浪,欲滴。抬眉便撞上张启山的眼,大海万象般,终也生了雾。不是说渡世?不是说无情?到底也欲海浮沉。军座感到热血一股一股往上涌,热辣又爽痛,如啖血肉。又开始生怨,本没想过到此地步,到底还是怪长官,灌醉了他!


  有什么办法?这是他的根。


  大座钟响了,在玻璃罩子里。张启山浮浮沉沉,感觉自己也像在玻璃罩子里,总是隔着什么,不真切。他瑟瑟发抖,太疼了,恍惚间汗滴下来,打湿了面前那张纸——写着佛。墨迹洇开,佛也扭曲,原来端坐莲台上,到底六根不净。贪红尘,贪欲孽,贪欢爱,若是可以,谁不贪?


  小狼崽子凑上来,吻他湿漉漉的鬓角,怜爱似的。


  他却凶狠地回嘴,咬破小狼崽子的唇角。忽然翻身,军座撞倒在书桌上,他又自己跨上去了。


  军座倒不恼,愣愣摸了摸自己的唇角,见血了。看见他的根,他的猎人,他的长官,用一种淋漓决绝的气势割磨着自己,痛得面色煞白。他恍惚伸手,抚上张启山的腰,摸到一条疤,再往上,又一条。


  真苦。


  “长官……”军座喃喃,伴着气音,“真疯了。”


  张启山听见后半句,笑了。是疯了,又怎么样,卿卿我我,真真幻幻,世道便是妖魔道,容得下豺狼当涂,容不下他疯一夜给他的折梅人?


  他抚摩狼崽子的面颊,缱绻不去,“你没死……”


  军座瞪大眼。


  他笑。说不定真的容不下。


  若是可以,谁不贪?——张大佛爷就不可以。


  欲浪平息,山枕寒流。张启山捡起衣服,穿戴,扣上梅花腰扣,到座中去取温酒。手还在发软,酒瓶不稳,酒差点洒出来,军座抢步上前,“小心!”


  洒在军座手背上,烫红一片。


  张启山微微蹙眉,眉心竖起险峰。他淡淡说,“你也是一军首座了,千金之子,坐不垂堂,却不识得么?”


  军座苦笑。在他面前,还有谁更金贵?


  张启山倚在沙发上,懒懒,说,”狼崽儿,你坐不稳长沙。上峰要是知道你端了我的锅,你就死定了。“


  军座只一笑,”谁说我靠上峰吃饭?“


  张启山顿顿,“不管你靠谁吃饭,长沙是我的盘口,你抢不走。”


  军座还是笑,带了涩意,“谁说我是来抢你盘口的?”


  张启山终于停下来,别过头,无声地望着他。


  小东西眼睛真亮,像东北林中的野狼。


  是谁说的,长官说我是狼崽子,我就是长官的狼崽子,要是有人对长官不好,我就咬死他!


  太久了,快记不清了。


  张启山轻轻道,“狼崽儿……”想说什么,没说完。


  军座定定看着他,忽地笑了,说,“长官,你这个人没有心。”他的笑容带点宿命的悲剧性,像是对自己说,又像对张启山说,“你跟外头那尊佛有什么区别?你渡世,不渡人。你连你自己都不渡。”


  张启山抬眼,望向窗外。夜色深,雪积在佛祖头上肩上。怎么,我佛如来也会白首?


  他的心又重,积如堆云,积如重城。


  军座喃喃,“你没有心,别人怎么苦楚怎么灼心,你怎么懂?同样境况,你也不会这般苦楚灼心的。”


  张启山微微蹙眉,觉得喉咙堵。他望向白首如来,心说,向来笑你觉不出愚夫苦楚,原是我冤了你。


  他道,像是辩解,“万一我有呢?”


  军座落落地笑了,摇头。


  “万民之幸,非我之幸。”


  明明是字,怎么成了刀?


  张启山一颤。心又重一分,冤债又添一笔。却还不同寻常,心尖滴血,痛极,委屈极。


  天不遂人愿,有何可说?


  张启山缓缓起身,临出门前又停下,背对着军座,轻声说,“狼崽儿,明早给我折枝梅花吧。”


  贪。他还是贪。


  军座一愣,咬牙,“你这人……你这人……”


  张启山踏出去。


  一晌贪欢。


  


  




【撸个短篇。军座可自行带入喜欢的脸。笔芯&tag到底带啥……】
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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